秦 燕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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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贰

“娘,我不介意打光棍,你可千万别犯傻。”
没有山盟海誓,没有你侬我侬,连句像样点的情话都没有,就一句:“咱们睡觉?”
大郎冷静分析:“娘亲疼老四,最后还是会骂我们的。”
“快请大夫啊!娘晕了!”
吕嬃极愤慨,为阿姊嫁了这么个没出息的老男人抱屈,怂恿自家阿姊去哭闹。
郑家小弟不争气,未登舟便扭了脚,哇哇叫得震天响,唬得阿娘以为出大事,匆匆带人去看,留下郑燕儿在河边赛花,叮嘱乳娘细细相陪。未料,晴天过云,倾盆大雨汹涌下,乳娘贪杯,多喝了两杯开始犯迷糊,听着雨声,上下眼皮直磕碰。小柳儿甚少出门,虽手巧能干,亦是不太成器的,见周围人开始聚集,有些紧张,奈何唤了乳娘几次不成,没了主意。
家长里短,邻里纷争,鸡毛蒜皮的小事件件顶天大,有些乡间泼妇见他们没本家依靠,动不动就蹬鼻子上脸来占便宜,欺负他们。
“太婆婆,你真做过母老虎?我咋看不出啊?”
郑燕儿没听清她们说什么,看见满地落花,打趣道:“嬃儿就是爱耍,快疼疼这满园芍药吧,否则这百香园可改名叫无香园了。”
“滚!你这窝囊废!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养不活媳妇儿子!也有脸来我面前装男人?!”
悠悠转醒,郑燕儿就哭了,她也听过太后处置戚夫人的手段,邻里个个都唬得不行,虽然面上不敢透露,悄悄都说这女人手段歹毒,定是天下第一等狠心人。哪个女人不善妒?如今吕家大姊碾死她就像碾死只蚂蚁,再加上天使那诡异的态度,定是听说她夫君当年看上的是自己,心里吃味,要找借口收拾了她报复。
郑燕儿惊讶,不解。
二郎慢悠悠:“听说戚夫人死得很惨,手脚都给砍了,哎,娘亲!娘亲!你怎么了……”
吕后权倾天下,她要杀人,无人敢劝。

拾叁

大郎眼神飘忽了一下,回忆起往昔种种,哀伤道:“曾经,还是很像的……”
“快掐人中!”
人老了,最怀念就是少年时。春已逝,百花枯残,留不住,为何幸福时光总过得那么快。
郑燕儿给看得脸红,以扇掩面:“哪里来的登徒子。”
面对从未见过的富贵,郑燕儿收起眼泪,怯生生地按宫女们教导的规矩行礼,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最后,倒是太后招手让她过来,仿若儿时般笑道:“燕儿棋艺最精,你来看看这棋谱,倒是有趣得紧。”
皇宫里,让小孩无声无息死的方法有很多种。
“十二三岁的兔崽子!连只鸡都看不好!该不是把鸡蛋偷吃了再来叫冤吧?老娘存几个鸡蛋自己都不舍得吃容易吗?废物!蠢材!我定是八辈子倒了大霉,才会生了你那么没用的儿子!”
世上没有如果,只有结果。
“你们就爱说我,”吕嬃来沛县前亦被大家夸做美人,如今被压了一头,对郑燕儿格外嫉妒些,如今心里有些不痛快,嘟着嘴将手里落花丢开,转转眼珠,忽而又笑,“听说邻县的刘家要和二姊提亲,听说刘三郎长得也好看,想必二姊是看上了,怪不得最近那么端庄。”
高后八年,吕后病死,终年六十二,与汉高祖合葬长陵。
临水照花人,曾经花不如人,如今人不如花,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大姊最疼小孩,别说是亲弟弟,就算路边孩子受伤了她都不忍的。虽说吕家哥儿病情好转,但世事难料,她心里忧虑记挂,就算出门也玩不高兴的。”郑燕儿笑,“过云雨,来得快去得快。周围那么多人,咱们安心看竞渡。”
吕嬃痛快极了,小时候总被阿姊和父亲拿来和郑燕儿比较,说自己这也不如她,那也不如她,不管是容貌、才华、家世,就连嫁的男人也不如她,让她极为嫉妒。如今风水轮流转,看着昔日的沛县美人变成俗气妇人,自己却锦衣玉食,她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是说不出的舒坦。
二郎沮丧:“都说娘亲年轻时也是大户千金,哪点像啊……”
郑燕儿给她说得有些急了,岔开话题:“听我阿娘说,县令要和你阿姊提亲?你家才是喜事临门。”
帝年方三岁,被重重绫罗包裹着,雪团般可爱,试图像个小大人般行为举止,奈何年幼,不懂掩饰内心,那双滴溜溜转的眼珠子先是好奇地在郑燕儿身上停了半晌,接着在宫人们的催促下,有些不甘情愿地向吕后问好,原本还算好的脸色也拉了下去,声音不大,感觉像嘟囔,就连郑燕儿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也感觉到皇帝是极不喜欢吕后的。
“娘,你是要急死儿子啊?!”
三姊妹无论往哪里一站,就是所有人视线的集中处。人人都猜,这样的美人们究竟能落谁家?
吕雉略皱眉,斥道:“但凡你坐得住一点,别像个猴儿般扭来扭去,把满池鱼儿吓得到处跑,谁稀罕念叨你?”
郑燕儿靠在他结实的背上,想起多年来不解的问题,轻轻问:“老头儿,我对你那么凶,你为何还对我那么好?”
“娘,你别只顾着笑。”
郑燕儿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们曾一起在床上打滚、嬉闹,一起在花园里放风筝、斗百花,她们曾无话不谈,亲密无间,可是如今的距离却变得很遥远,远得仿若天和地,差距大得让人畏惧,不敢靠近。
白米粥,酱萝卜,腌浸小鱼干,谁也吃不下。
“嗯,天又下雨了。”郑燕儿含泪点头,有些东西,她不能再错过。
郑家乌云密布,三个儿子苦着脸,窃窃低语。
郑燕儿有些感激,正待说话。吕嬃又道:“哎呀呀,当年你可是咱们沛县的一枝花,人人都夸你长得好,聪明伶俐惹人爱,嫁的夫君又温柔体贴,比我嫁的屠夫强多了,那时你总劝我要忍耐,要贤惠。如今自己怎落到如此境地?不如和妹妹分说分说?”
吕嬃见对方窘态,大喜,拍掌笑道:“原来三姊是心心念念要嫁读书郎,喜事临门?”
三郎急性子,怒斥:“放屁!她哪有那么好心,想必是听见街里的传言生气了。”
郑燕儿愣愣地看着他,成亲至今,她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的丈夫。可是,作为母亲,她不能让孩子们受自己连累挨苦呢。
小人得志便猖狂,郑燕儿恨得几乎咬碎了银牙,恨得全身发抖,依旧点头笑道:“是。”
吕嬃不耐烦地扁扁嘴,抱怨:“好了,知道阿爹说你有贵相,将来要做王侯贵妇的,最是端庄,哪是我这傻丫头能比的?何况咱们姊妹私下说说闲话,阿爹又不在家,怎会知道?难道你们就没想过嫁什么样的男人吗?偷偷说来听听,就当咱们的小秘密,拉拉钩谁也不说出去。”
这个叫刘邦的男子或许很喜欢自己吧?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为何让她忍不住看了还想看。
何家少年郎?白马从骊驹,黄金络马头,腰间鹿卢剑,出行千余骑。
小柳儿抱怨:“要是吕家姊妹在就好了,吕家哥儿的风寒又不重,听说已好了大半,还有下人服侍着,出来个半天,哪有那么娇气?何况她们明明早半个月就答应了姑娘的约,姑娘还为此欢天喜地准备了那么多天,事到临头却丢下了人……”
唯郑燕儿想起那冰雪可爱的小皇帝,又不知宫中秘事,心中不忍,傻乎乎地劝:“大姊,你以前不是说过吗?小孩子不懂事就要慢慢教,不能生气的。”
太后与皇帝对峙,场面很是可怕。
“我何曾不是呢?”吕后的目光不知在看何方,“我曾以为阿爹的目光定是对的,有见识、志在天下的男儿定是好的。事实证明,阿爹确实没为我看错夫君……”
三郎急道:“定个屁!真等娘给杀了再定就来不及了。”
吕后只道是闹孩子脾气,命左右拿糕点哄他。
“后来你去寻了三株好牡丹送我,花开的时候我还设了牡丹宴,大伙行花令,喝了好几杯酒,你脸都红了,差点跌入水池子里。”
小柳儿忠心为主,知道乳娘醉了,这是她出面呵斥的时候,奈何她天生胆弱,硬着头皮上前,叉着腰,做好母老虎模样,骂出来的话却是磕磕绊绊的:“坏,坏人!不,不要脸!怎,怎,怎能偷偷摸摸看我家姑娘!小,小心我,我家老爷收拾你!”
她父亲是沛县的头脸人物,家里使得起好几个奴仆,母亲和县令夫人是闺中好友。后来县令的另一位姓吕的至交好友为避祸送来家眷,其中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三个女孩子年龄相差不远,兴致相投,斗花草,占花令,传花鼓,嬉闹不休,最是热闹。没几天就混熟了,后干脆学着古人义结金兰,经常同吃同宿,说着说不完的闺房姊妹悄悄话。
汉高祖刘邦的皇后,高祖死后,被尊为皇太后,是中国历史上有记载的第一位皇后、皇太后和太皇太后。
“燕儿,不能啊!”

大郎:“别胡说,事情都没定呢。”
“可惜,阿嬃弄脏了石榴裙,哭鼻子……”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年纪渐渐增长,腼腆少女变成泼辣妇人。
三根草,两短一长。
秦王政三十七年,秦始皇驾崩沙丘,赵高勾结胡亥与李斯,伪造遗诏立胡亥为帝,赐皇长子扶苏死。
“娘,太后真的很凶的,你别想不开,天下大事孝道第一,儿子怎么能看着你送死呢?”
“阿嬃最是捣蛋,打坏了你的牡丹花,你那时心疼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嘴里还说没关系没关系,我骂她她还犟嘴,唉,那孩子就是任性,长大也不改,真让人头疼呢。”
一夜无眠,何长郎半白的头发再次白了大片。

太后用很艰难缓慢的语速,没有喜悲地和她说起一个发生在很多年前记忆犹新的故事,故事里的女人贤良淑德,后来天下大乱,她和公公一起去寻找夫君,路上遇到敌军,被迫成为人质。她那双可怜的儿女虽寻到父亲,却被狠心的父亲在逃跑途中三番四次踹下车给敌军,所幸有大臣相助,才逃出性命。女人在敌军阵营中足足被关了二十八个月,受尽侮辱欺凌,最后两军对峙,敌军大将把女人和公公拖去阵前,威胁要烹杀。可是那男人却嬉皮笑脸地说:“我爹是你爹,你要烹你爹,我也跟着一块儿喝汤。”敌将大怒,若非时运好,她便与公公一同被烹杀。待九死一生逃回去,却发现男人身边已有了新宠,不再理她,甚至要除嫡灭子。
长安城,青石道上,满途泪痕。
不知过了多久,吕后“咯咯”地笑了起来,她整理着自己漂亮的指甲,用一种很冷很无所谓的口气,笑问:“你们说我该拿这不懂事的孩子如何是好?他身体大概有些不舒服,不如送去永巷宫里,让他为生母祈福,清净段时间。”
刘氏皇族与吕氏外戚展开流血斗争,临光侯吕嬃用事专权,斗争中被乱棍打死。战果以皇族集团胜利而告终。
“别哭了!”极少发言的何长郎重重咳了声,制止大家哭闹,果断道,“趁天使没留意,咱们今晚偷偷离开,家私什么都抛下,收拾点细软就可以了,以后躲去山里,说不准就把事情避过去了。”
郑燕儿都快气死了。
那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白面有须,长得气宇昂然,穿着时兴,很有风韵。他的身边有不少年轻兄弟,个个都心悦诚服地捧着他,身上散发出的气质宛如群猴中的猛虎,让人不能不注意。当他发现郑燕儿注意到自己后,并无一般男子的羞涩,倒是落落大方地笑了,露出雪白的两排牙齿。
脚步声漫漫,沉默了许久,何长郎的脸早已害羞得滚烫,过了好久才说:“谁管你好看不好看,我只记得自家媳妇的脸蛋白|嫩嫩的,头发乌油油的,不管过了多少年,你都是我的小燕儿,你嫁给我是天大的运气。可惜我蠢,老说不出你爱听的话,也不懂怎么夸,要是给我张像侯小子那样的巧嘴就好了,至少可以哄得你没那么生气,哎,燕儿,是不是天又下雨了,背上有点湿,可是没看到水啊?”
郑燕儿脸上微微一红,扭过头看着滔滔河水,再不说话。
毛骨悚然的故事,被她平淡述来,步步惊心。想起那段刻骨铭心的经历,她的表情就为之扭曲、怨恨、痛苦,充满不安。无论锦衣玉食、位高权重,她依旧是那个在做人质的女人,永远活在恐惧中,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她害怕得不能自已,害怕让人疯狂,她要不择手段地除掉一切有可能构成威胁的东西,扭曲地报复所有伤害过她的人。
宴罢,不知吕公是醉糊涂了,是真会相面,还是死鸭子嘴硬,竟莫名其妙地将长女吕雉许配给这空手套白狼的小子,吕夫人抱着宝贝女儿,在家号啕了七八天,消息传出,人人俱惊,只道好花插在了烂泥巴上。
儿子们接过包裹,笑着替她先送回家。
何长郎仿佛下定了天大的决心:“看临光侯那般跋扈,太后必不好相与,怕你娘进宫凶多吉少。”
吕嬃高傲地抬起头,抖了抖身上的绫罗袍,摇摇鬓边金步摇,命人扶起郑燕儿,含笑道:“哎呀呀,多年不见,我竟不知二姊落魄至此,真是可怜见的。为何不让人来通报两声,也好让妹妹舍些银钱帮衬一二。”
郑燕儿苦笑:“大姊贵为太后,何错之有。”
何长郎摸摸鼻子:“怕啥?背自家媳妇天经地义,又不是没背过,你那年扭伤脚,还不是我背的?”
高后四年,吕后废帝,囚永巷宫,秘密杀害,立刘弘为帝。
过了几日,她妹子上门来做客,自家人有什么信不过的,于是胡四娘把这有趣的事情告诉了妹子,妹子又告诉了她小姑,小姑告诉她姐姐,她姐姐告诉她婆婆,她婆婆告诉闺中好姐妹,闺中好姐妹告诉更好的姐妹……
吕雉嫁后,收起华服美饰,亲自下田劳作,很快就晒黑了一圈,贤良淑德人人夸。
郑燕儿摇摇头:“你已荣华富贵。”
她语气中的嘲讽让郑燕儿愣住了,抬头却见吕嬃的眼里都是戏弄的笑意,一时语塞。
“他们不要脸!”小柳儿“哇”地一声就哭了,躲回郑燕儿背后,脑袋缩得比鹌鹑还低,不管主子横说竖说,死活不肯再开口了。
最后还是吕嬃先开口:“我嫁的男人,必须是个大英雄,真汉子,要知书达理,温柔体贴。”然后她斜眼看着大家,逼着她们开口。吕雉给自家妹子闹得没办法,只好说,“我信阿爹,阿爹看上的就不会差,大约是有见识、有上进心的好男子吧,只懂家里长短的男人我是看不起的。”
“奶奶,快说说他啊!”
胡四娘摇头:“踩低捧高,都是这样的,哎,太可惜了,太可惜。”
如今,院落海棠依旧,菱花镜里朱颜改。
在这个处处都是战乱的世界,眼泪没有用。

这是无言的恐吓,郑燕儿的腿软了,她觉得世界都崩塌了,待天使走后,整个郑家都愁云密布,所有人围在堂屋,少了吵吵闹闹的声音,谁也说不出话了。
而曾仰慕她的那个男人已做了关中王,樊哙是麾下大将。每日里,白马从骊驹,黄金络马头,腰间鹿卢剑,出行千余骑,就和梦想中的良人一模一样。
郑燕儿被父母做主嫁给何家嫡长子,何家是大户,良田千顷,何长郎亦是个好男人,瘦高身材,长得老实木讷。洞房花烛夜,他看着自家的小妻子,只觉美若天仙,幸福得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脸上除傻笑找不出第二种神情,坐在旁边愣愣地看了好半天,才羞答答地伸出一根手指去悄悄碰媳妇儿的手背,真是又白又细又好摸。
可是吕雉成了关中王的妻子,享尽荣华富贵,她却成了农夫的妻子,受尽天下苦头。
郑燕儿护着儿子,闭目等待疼痛的到来。
自幼被所有人捧得高高的,郑燕儿极傲气,她掷地有声吐出十个字:“我家夫君,要做人中龙凤。”
“阿爹,你悠着点打啊,千万别闪了腰。”
胡四娘听后连连惊叹:“太可惜了,你的命怎么就偏了那么一点点?否则就是天下第一的女人了……”
忽而,宫人来报,道是帝来请安。
郑燕儿吓得心都悬了,匆匆把儿子扶起,检查除破皮无大碍后,低头向贵妇赔罪。
郑燕儿不知如何进退。
郑燕儿的心再次紧张起来,轻轻点头:“记得。”
郑燕儿看着夫君不出色的容貌,不懂风情的憨笑,心里涌起阵阵憋屈,她猛地将手笼入袖中,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等他说两句体贴话。
这番话让郑燕儿无法接嘴。
二郎担心:“听说女人吃起醋来没道理可言的,她连戚夫人都杀了,咱们平头百姓,无权无势,除了过去那点交情,还有什么值得她见的地方?你说她会不会……”
最后,全家人看见她如山的脚步走来,都要抖三抖,脑袋低得比门口大黄狗还低。
二郎淡定:“尊老爱幼,让小弟先去吧。”
“我错了……”太后摇摇头,重复道,声音里是说不出的忧伤。
她忍不住抬起头,却见男子坐在河边,专心致志地做叶舟,小心地放入水中,将满心衷肠寄绿叶,让水流飘向她这儿。
何长郎轻轻背起郑燕儿,老胳膊老腿儿还是稳妥得很,他慢悠悠地走,下过雨有些泥泞的道路弄脏了他的鞋裤,可是他依旧走得很稳妥。
帝懵懂不知,大家都说他是皇帝,总有一天天下就是他的,于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虽然心里害怕,依旧死犟着不认错。
奈何张嫣为母时年仅十三,又不是亲儿子,所以两人相处得各种别扭,不是很亲近,这成了吕后心头大病。
县令为儿子向吕雉提亲,奈何他儿子并非很争气,吕家夫人写信问吕公,吕公心里有大计较,便婉拒了这门亲事,吕雉倒是没什么,吕夫人却看县令儿子千好万好,还为女儿抱了许久不平,不知夫君究竟有何打算,莫非以她们的身世,还能嫁个什么王公贵戚不成?害她不好意思去与县令夫人见面,让三姊妹的闺中聚会也少了许多。
三郎连声称妙。
吕雉,字娥姁,通称吕后,或称汉高后、吕太后等等。
长乐宫外,何长郎带着四个儿子蹲在角落苦苦地等,揪着头发等,眼泪偷偷掉了好几次,紧张得不能自已。待看见郑燕儿平安出来,手里还拿着大堆赏赐,差点乐疯了,赶紧扑过去,拉着媳妇左看看右看看,看了好几圈,确认全手全脚没缺失才放下心来。
远处,农家少女们对起山歌,和男孩们的喧闹吵成一片,处处春意宛然,唱得人脸红发烫。
“别胡说,”吕雉猜,“大概是个小官儿吧?”
没有人能回到过去。
宫人们也帮着哄小皇帝吃东西。
何长郎匆匆赶来,松了口气,听完事情后,默默背起货篓,低声道:“人没事就好,燕儿,回去吧,你昨天嫌镜子不亮,我替你找人重新磨了,花了三个大钱,现在可亮了。”
人人都知道石榴巷子里住着个曾被皇上看中、差点成皇后的女人。
大郎拍着他肩膀道:“时也命也,你拜得不如我们勤奋啦。继续努力,向爹学习,那么多年都熬过来了。”
莫非,这就是爱?
谁劝都没用,她绝不能逃。
郑燕儿强颜笑道:“事情都没发生,大家就那么担心,说不准太后真是找我话家常的呢?说不准还有赏赐呢?若是如此,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发家的好机会。”
何长郎赶紧摇手:“没有,没有的事,那些碎嘴婆子乱说呢。”
帝皱眉,别过头去,不喜。
郑燕儿只觉眼泪又快涌出来了,轻声道:“我去了,勿牵挂,若……你得好好看着四郎,他年纪还小,性子弱,又不太懂事,你要好好教,别让新人欺负了他。”
春日里,晴朗好天气,小花园的消暑竹亭中,吕雉正在描绣图,郑燕儿檐下喂鹦哥,吕嬃却在用花瓣掷鱼儿,大家百般无聊,气氛安静得有些沉闷,旁人能忍,吕嬃却是忍不了的。她掷了手中芍药,开始眼馋地看郑燕儿发髻上的蝴蝶珍珠串,有心想借,郑燕儿倒不会不许,就是畏阿姊像上次借丁香镯子般板起脸来教训她不懂事,又怕被告诉母亲让自己挨训,不由含酸道:“二姊长得真好看,又会打扮,我娘总念我们俩姊妹加起来还不如你一个好,念得我耳朵都快起老茧了。”
“不,我不逃,”郑燕儿含泪摇头,“咱家挨了那么多年苦,最近才好起来,有钱给大郎娶媳妇。他都那么大个人了,受我这名声不好的娘亲所累,好不容易才说上亲,过两月就要进门了。咱们要做公公婆婆的人,怎能让孩子受罪,若躲去山里,儿子们岂不是要打一辈子光棍?我,我明天就去见太后!”
“没有的事,”吕雉见事情扯到自己身上,赶紧停下画笔,阻止道,“婚姻之事父母做主,不是咱们女孩家可议论的,阿嬃小心阿爹回来罚你。”
惠帝七年,帝驾崩,大权操与吕后手,她立刘恭为帝,视为傀儡,大肆封赏吕家,吕家势力熏天,宛如参天大树,无法撼动。吕后恶毒之名,再次远扬,百姓怨言阴阳颠倒,必有大祸。
吕雉做了皇后,儿子封了太子,高高在上,万人敬仰。朝廷的纷乱民间并不太懂,可是她从平民到母仪天下的过程,却被所有女孩一遍又一遍地描述着,不是羡慕吕公高瞻远仰,就是羡慕她命好,只恨不得以身相替。
何长郎道:“哎,虽然你脾气是坏了些,家里却收拾得利利索索,织布种田样样学得好,以前千金姑娘跟着我受那么大的罪,还不离不弃的,生了那么多娃,老头子记得你的好,感激都来不及,哪有脸骂你不好?说是让你骂几句心里会痛快些,便让你骂几句。”

天使“呵呵”地冷笑了两声,意味深长留下一眼,扬长而去。
这话她说得不自然,只因身旁有道火辣辣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她身上,看得人脸红心热。
郑燕儿狠狠咬断针线:“可不是,皇后和她妹妹小时候还和我一块儿玩过的,皇后和我睡过同一张床,临光侯弄脏了裙子还是我找的新裙子给她换,我还送过她们银镯子,如今倒是翻脸不认人了。”
郑燕儿“呸”他,凶巴巴道:“老夫老妻,加起来都过百岁的人,不怕丢脸?”
“那时候的我……”在郑燕儿的絮絮叨叨中,吕后回忆往昔,几十年过去,闺阁中的情景仿佛还在眼前,是那么的清晰,那么的美好,那么的怀念。长乐宫花谢下,她在郑燕儿的眼里恍惚看见那位名叫吕雉的小姑娘,她依旧知书达理,温柔善良,最是孝顺懂事,她总是害羞地对所有人浅笑,仿佛不知怨恨,不知苦难,从来不忍心杀害任何生灵,善良对待所有人。
莫非她不想杀自己?看着太后不像生气的样子,郑燕儿悬着的心渐渐放下来,话题也渐渐放开去。
郑燕儿接旨,不知所措,家里没钱打赏天使,好不容易才凑些碎银。走前,天使似笑非笑地问了句:“听说你是差点做皇后的女人?”
长乐宫中,美人如云,太后斜斜倚在亭子中,面前摆着副玉石做的围棋,正兴致勃勃地摆谱。曾经温柔贤淑的吕家大姊变了,她的眼里不再有温良谦让的模样,却是枭雄天下的阴冷,她明明养尊处优,被众人服侍着,明明穿着华丽的锦服、戴着珍贵的朱钗,可是她的容颜看着比郑燕儿还憔悴。
宫女们急忙抱起小皇帝,匆匆告退。
四个儿子亦抱着她痛哭,娘亲就算再凶巴巴,也是自家娘,怎么也舍不得她送死。
吕后怒得手背青筋都起来了,脸色变幻了好几番,杀心骤起:“你把刚刚的话再说一次?!”
闺中姊妹,四散东西,不复往昔。
何长郎替她擦去眼角泪珠,坚定道:“别说傻话,你是我媳妇,夫妻自当同心,你做错的事也是我的事,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定不能让媳妇一人去死。”
他半点也不喜欢现在这个凶巴巴的祖母和冷冰冰的嫡母,想要的是像宫人们口中说的那样亲切的娘亲,或是兄弟们那样温柔的娘亲,现在每天被逼着念书,学习孝顺祖母,重重压抑下,他觉得自己很命苦,自从偷偷听到自家亲娘是被害死后,他就偷偷恨上了这个夺去自己幸福的祖母,私下抱怨过,只是宫女们胆小,压得死死的,不准他和别人说,弄得他更憋屈了。
郑燕儿打着哈哈道:“那是小时候的蠢话,蠢话……”
人人都夸她比吕雉美貌,比吕雉聪明能干。
据《汉书》记载,刘邦死后,匈奴首领冒顿曾寄国书向吕后求婚,意在标扬匈奴武力,刻意贬低汉朝国力。吕后以年迈为由婉言拒绝,不过继续沿用了与匈奴和亲的政策。
胡四娘谨慎应下:“放心。”
帝却死活不肯吃,扭着身子撒性子闹腾。
她从来不和男人拌嘴,不和外人吵架,家境红火,婆媳关系和睦,儿孙满堂,羡煞旁人。

天使不耐烦:“快点,太后在等着呢,没兴致和你们耗。”
帝推无可推,缠得没办法,竟憋出一句:“听说娘吃了祖母送的点心就不见了,我不吃。”

低头回到家中,郑燕儿看着这个年轻时就不算出色的男人被岁月研磨得黝黑的老头儿,口笨舌拙,媳妇受了那么大委屈,依旧连句安慰都说不好。她忽然再次想起闺阁里的记忆,那时年少,海棠正茂,她无忧无虑,还是人人都爱的美人儿,所有男儿都恨不得把最好的东西献给她,她也想过许多婚后应如何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美好日子……
这个挨骂不敢还嘴、挨打不敢还手的男人,到底是从哪里生出那么大的勇气?竟敢拼上身家性命,背叛皇命,为她抛弃家财和所有一切。
吕后心情正佳,拍着她的手背示意留下,传帝见。
起哄声,调戏声,口哨声,声声闹得人手足无措,郑燕儿一时没了主意。
汉惠帝在位七年,自元年起即因“人彘”事件不再听政;吕后连立两任少年天子,自元年起即垂帘听政“号令一出太后”。在汉惠帝、两少帝时期实际掌握政治权柄的人是吕后,共主政十五年。
惠帝五年,何家家境略好转,举家迁往长安,做烙饼小生意。
她们一起回忆了许许多多过去事情。
郑燕儿好强,努力忍了年余,忍无可忍,卷起袖子和泼妇们干了一场,大获全胜。
“燕儿,你别骂得那么凶,鸡蛋定不是阿展偷吃的。”
此言一出,宫人脸色齐变,郑燕儿迷惘间,吕后已勃然大怒:“你娘是谁?你娘好好地在宫里陪着你!你叫什么娘?!”当年她让十岁的外孙女张嫣入宫为后,奈何儿子只与宫女男宠厮混,无奈之下,吕后只好让皇后佯装有身孕,用周美人之子代替,立为太子,然后鸠杀了周美人,修改史书。
再后来,吕嬃被嫁给樊哙,不但是个屠狗户,还是个风情全无的黑脸大汉,心里最是不甘,吵吵闹闹,不是恨父亲就是恨丈夫,每天摔锅砸碗过日子,谁劝都没用。
每一个女孩都有闺中好密友,郑燕儿也不例外。
天天为生活奔波劳碌,她还有什么心思摆棋谱,再加上心思紊乱,走起来步步错,很快就让太后没了兴致,她让人上了糕点,挥退左右,絮絮叨叨地和她话起家常来。慈祥得就像邻居话家常的大嫂儿。
吕后的面子有些挂不住了,仍强撑着解释:“这孩子怕生。”接着又斥道,“纵贵为天子,见到祖母的客人,亦应有礼。”

郑燕儿看着自己相处多年的夫君,她绷紧的心放了下来,忽然有些害羞,倒在地上有些脚软。
吕嬃依旧不甘:“那男人都过而立了,能有什么好前途?”
尝到胜利的甜头后,她从斯文淑女学会了撒泼,学会了骂街,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可以叉着腰站在田间和对面的牛大嫂狠狠骂上三四个时辰不停歇,她读过书,见识多,懂的词汇也多,往往能骂得对方抱头鼠窜,落荒而逃。
三郎抱着柱子抵死不依:“我也不去。”
郑燕儿坐在镜前理妆容,何长郎走过来,拾起那片梳子,轻轻替她解开不再漆黑柔亮的长发,轻轻地梳了起来。她性格急躁,家贫买不起头油后,经常不小心梳断头发,扯得头皮发疼,每次抱怨后,他总是会来替她梳头,他的动作总是那么温柔,那么细致,从来不会弄痛她。
何长郎毫不犹豫:“我背你。”

拾壹

县令家灭了,绝大部分住在沛县的大户人家都被夺去家产,郑家与何家也被起义的流民抢夺一空,从原本的富户变作贫民,曾经的贵公子要亲手操持农务,曾经的千金女儿被迫织布下田。
她想起吕嬃的骄横,想起吕雉的幸运,想到自己的倒霉,越发觉得命运不公,最终她忍无可忍,做活时偷偷告诉了邻居家关系密切的胡四娘:“想当年,皇帝还年轻,他看上的可是我,还来过我家提亲,可惜我爹不识货,硬是错了这门好姻缘,否则……”否则她就是大汉皇后!受天下敬仰,可以坐在华丽的马车上把那该死的吕嬃往死里鄙视!
“去去去!我家小燕儿什么时候成母老虎了?打死你这乱说话不省心的龟孙子!”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忽然,她站起身,狠狠将铜镜砸落地面,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这不是她要的生活。
贫困的生活将少女的美貌消磨尽,不知从何开始,她白皙的皮肤慢慢变得黝黑,眉间布满皱纹,两鬓生出白发,窈窕的腰身渐渐变得水桶般粗壮,双手全是重重叠叠的老茧,处处都是辛苦劳作留下的印记,她走路风风火火,说话粗声粗气,任谁都认不出那曾经是郑家水灵灵的美娇娘,方圆百里最美丽的小姑娘。
可惜他不过是个小小亭长,郑家嫌其轻浮,婉拒。
天使来旨,太后宣郑燕儿入宫觐见。
抱怨声中,郑燕儿劝着、笑着,心里猛然想起那个叫刘邦的男子看自己的眼神,不由阵阵心痛,奈何婚姻大事,非女儿做主,她与他总归是无缘。
“啊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又是我?明明有拜神仙的!”二郎含泪看着手中长草叶子,狐疑,“该不是你们动了手脚吧?”
“爷爷,我是你曾孙子,你莫乱了乌龟的辈分啊。”
政权更改,天下百废俱兴。
帝吓得脸色发白,却扁着嘴,大家都以为他不懂事,其实他什么都懂。
从前的无数个日子里,大儿子为她劈好烧饭的柴火,二儿子为她挑满水缸的水,三儿子为她搭好绣花的棚子,小儿子将新下的鸡蛋整整齐齐捡来,放在灶边。可是满心积怨的她,从来没有注意过大家的好。
宫女宦官们纷纷顺着她的意,只道帝不思恩典,若不好好修行,怕是福气有限。
郑燕儿羞红了脸,戳着她脸蛋道:“去去去,那草包送我都不要。”
流言在女人间慢慢蔓延,扩散,无法遏制。
好多年后……
“大胆草民!可知冲撞的是何人?!这可是舞阳侯夫人!”侍卫恐失职,大怒,扬起鞭子欲抽,“该死!”
大郎赔笑:“长幼有序,应让哥哥先。”
被煎熬的日日夜夜里,她经常梦见童年,梦见沛县,梦见所有幸福一切,梦见闺中密友,让她按捺不住再次相见的心情,可是见了后,她才知道,其实自己最怀念的是那个单纯善良的自己。
三姊妹往下排,最端庄温柔的是大姊吕雉,圆圆的脸长得很福相,知书达理,孝顺懂事,最活泼开朗的是三妹吕嬃,小小年纪长得明艳动人,就是在家被父母偏宠得有些骄横任性,她说话最是伶俐,偶尔会呛得人回不过气来,为此没少被大姊埋怨。可是,她们间最漂亮的还数郑燕儿,白皙的皮肤没有半点瑕疵,秋水般的眸子顾盼间仿佛会说话,樱桃般的小嘴红润欲滴,身材高挑,细细腰肢只够盈盈一握,她还特别会打扮,绿色罗裙,双丫髻上别上单朵金蝴蝶,配着翠绿丝带。
大郎讪讪道:“说不准太后只是想找过去的闺阁姊妹说话解闷?”
郑燕儿又问:“我已经不好看了,又凶又悍又不可爱,你为何还不嫌弃我?”
“呸!老娘饿死也不登你家门!你这皮猴子,人呢……”郑燕儿羞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回头正欲对儿子发作,却发现儿子早偷偷摸摸回家去了,“该死的小兔崽子!活不干好,偷溜倒快!”
年华逝去,她变成壮硕难看的老妇人,是四邻八里出名的泼妇、母老虎。
同年,陈胜吴广反,天下大乱,百姓揭竿。萧何曹参辅沛县令响应,命樊哙将刘邦请回来共商大计,并招募流民,结集成军。沛县令恐刘邦不受其所控,反悔。命紧锁城门,捉拿萧何曹参。刘邦射箭入城,鼓动百姓杀死沛县令,推举他为沛公,并设祭坛,立赤旗,自称赤帝的儿子,领导民众举起了反秦大旗。
风云变色,天翻地覆。
吕后轻轻地咬着自己染红的长指甲,盯着矮几上的龙纹,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神色极为诡异,紧张而强烈的杀意在席间弥漫,就连迟钝的郑燕儿都能感觉到这种浓浓不安,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恐怖吕家大姊,就好像中了魔障般,搁乡下得找个人来驱驱魔了。
三郎惊叫:“等等,爱幼爱幼,不是应该你们去吗?不带这样欺负小孩的!我才十二岁呢!要不咱们让老四去,他才六岁,挨得骂还不够多,在娘亲面前多训练训练,长大也好抵挡啊!”
何长郎是个老实人,不管是好听话、难听话,他统统不会说,还试图和泼妇们讲理,惹来更严重的嘲笑和欺负,被污言秽语骂得落荒而逃,对着墙壁念叨:“唯女子小人难养也。”
郑燕儿惊讶地抬起头,纵使眉目随着年龄而改变,容貌大不相似,可是风韵犹存,那双凤眼和跋扈的气质,让她认出正是多年未见的吕嬃,如今她阿姊做了皇后,她夫君做了大官,她已成为长安人人奉承的贵妇人。郑燕儿也曾想过去投靠她,可是实在拉不下脸,试探着靠近,却被她家门房挤兑了两句,羞愤得再不愿去了。
二郎担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躲去哪里?”
听说这个何家奶奶不简单,听说她曾差点做皇后,听说她和当今太后是闺中密友,听说她曾是大户千金,听说她曾是远近驰名的母老虎……
他们悲伤地唱着:“於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无馀。于嗟乎,不承权舆。於我乎,每食四簋。今也每食不饱。于嗟乎,不承权舆。”怀念着过去的好生活。
何长郎用力将她拉到身边,低声道:“燕儿,我绝不续弦!”
五月初五,浴兰节,男儿竞渡,竞采杂药,女儿尽态极妍,竞芳华。泗水侧,处处叫好呐喊声,青春气息扑面而来。郑燕儿喜热闹,随着家人,带着婢女小柳儿来到河边,参加这一年一度的盛典。本以为能遇上吕家姊妹,未料吕家儿子出门前感了风寒,病卧床上,吕雉在家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弟弟,连带着吕嬃不能出门,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三郎欢快地拍马屁:“二哥英雄豪杰,大丈夫气概,咱们兄弟就靠你了!勇敢地面对娘亲去吧。”
郑燕儿心里那口血啊,在喉头转了几个圈才硬生生地咽下去,心里觉得空荡荡的,说不出的失落。纵使吃穿不愁,她知道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男人。可是木已成舟,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罢了,”终于,吕后长叹一声,满天杀意褪去,“小孩子还不懂事,慢慢教,过几年再看吧。”她的眼里,只剩悲哀绝望的泪光。
何长郎丢下书本和华服,用瘦弱的身子扛起锄头,为家里生计奔波,双手不碰阳春|水的郑燕儿拔下金簪,脱下锦袍,当白|嫩的双脚第一次踏入污浊的泥土里,碰上泥鳅,她吓得差点尖叫,当细腻的双手第一次拿起织布梭子,戳出血泡子,她几乎哭成泪人儿。他们的大儿子再没有可读书的学堂,原本丫头媳妇们环绕着的他,学会了放牛养鸡,二儿子尚不懂事,吃着永远都不饱的野菜团子,想念着过去美味的糕点,整晚整晚地啼哭。
大郎无奈,发挥兄长气质:“抽签吧。”
猜来猜去花期近,一家有女百家求,媒婆踏破了门槛,两家父母拎着青年才俊翻来覆去看,好生为难,真是揉碎了心肠。
何长郎见妻子不理自己,挠着头皮憋了半宿,终于憋出句:“天黑了,咱们睡觉吧。”
清清河水,忽然飘来精致的绿叶,叶片如舟,上有淡淡刻出的字痕。带着字痕的绿叶飘过一片又一片,郑燕儿好奇地拾起一片,却见上面刻的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再拾一片,刻的是“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吕后看着眼前几乎认不出的老妇人,亦想起曾经的闺中时光,百感交集,忽然说不出话来。
二郎摇头如拨浪鼓:“反正我不去。”
他在外或能挥剑指千军,或能高谈论阔战群儒,或能执掌天下事,回家或为你低涂粉浅画眉,或夸你今天做的鲈鱼最入味。这才是每个少女都心心念念,想执手一生的好良人。
那日,郑燕儿带着儿子照样张开摊子,烙上大饼,四处吆喝。忽而前方有鲜衣怒马过,后跟着华丽马车,车上坐着个带满珠翠的中年贵妇。小儿子年方六岁,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他东钻钻西碰碰,摔了一跤,竟差点钻到人家的车轮子下去了,也惊了贵妇的马。
吕嬃伸手想拍拍她的肩,犹豫片刻,又嫌脏缩回了袖子,笑道:“有难处可以找妹妹,和门房说声就是,咱家别的没有,帮衬阿姊的几个铜钱还是拿得出的。”
那时候,阿嬃嘟着嘴耍性子,燕儿乐呵呵地给大家说笑话,她捂着嘴偷偷笑,过了没多久,阿嬃又和燕儿斗起嘴来,她站在中间,劝了这个劝那个,吵吵闹闹多有趣。她们曾以为这样快乐的日子还有很长很长,未料,转眼大家就老了。
她的夫君是个土里吧唧的农夫,每天扛着锄头,闷不做声干活。
郑燕儿咬着牙,默默将所有羞辱忍下:“时运不济,无奈何,亦没什么可说的。”
“混蛋!跟着我刘邦混!自该顶天立地做好汉!你们这群废物,调戏小姑娘算什么本事!”却是那猛虎般的男子站起身,横眉怒眼喝退左右,然后鞠躬道歉,“是姑娘长得非比凡间女子,倒像天女下凡,让我这等俗人不小心看呆了眼,不慎唐突佳人,万请恕罪。”
秦王政二十六年,秦统一六国,设三公九卿,统一货币、文字、度量衡。
刘邦遣人上门求亲。
郑燕儿大着胆子继续道:“我还记得你最喜欢小孩,黄家小二子最是调皮,纵牛吃了你家半亩禾苗,还对着你骂骂咧咧,嘴里全不是好话,大伙都操锄头说要揍他娘的。可是大姊你最是心善仁厚,说他年纪小不懂事,不但没责打他,反而农闲时教他念书,后来他长大了,懂得道理多了,对你敬重有加,那时候人人都夸你贤惠能干呢,都说你夫君最是享福……”
生死关头,难以言喻的悔涌上心头,泪满衣襟,可是来不及了。
吕后看着湖中枯荷,淡淡道:“你自幼是个有志气的,想要夫君做人中龙凤。”
明媚阳光,窃窃私语,少女们的脸上充满对未来的憧憬,年轻的容颜映得旁边的牡丹黯然失色。
“你醉糊涂了,对着山石叫乳娘,差点笑死我们了。”
吕嬃惊:“我怎么没听说过?你快说说,是怎样的?”
话未骂完,她的脸已羞得快滴出血来,引得那群男子阵阵哄笑,还有个不要脸地高声问:“小丫头真能干,不知找了婆家没有?”
“滚出去!”吕后终于暴怒,手中金杯已掷出,毫不怜惜地擦着皇帝而过,差点砸破了他的脑袋,狠狠落在地上,酒水四溅,洒了他满身。
他的声音真好听,低沉沙哑中带着说不出的男子气概,震得那群小混蛋个个俯首听臣,纷纷赔礼道歉,不敢再乱说话。
人人都说,石榴巷子里的何家奶奶最是好福气。
郑燕儿叮嘱:“我也是信得过你才发发牢骚,你可千万别把这话告诉别人。”
吕后愠怒,郑燕儿对着这样可爱的小皇帝,实在难生敬畏,便仗着吕后刚刚的话,壮胆赔笑问了句:“宫里就是够气派,这些点心花样做得可真好,若是我家小子见了,怕是要抢破头的,陛下好福气,天天有祖母送那么好吃的点心,怕是吃腻了吧。”
“去去!”她总会板着脸,将捂着嘴笑的儿孙们赶走,然后陪着脑子有些犯糊涂的何老太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缀着鞋垫,絮絮叨叨地说着不知什么时期的古董故事,刘老太爷傻乐着听,两人一派和气。
儿子们强忍着泪光,何长郎拉着她的手,怎么也舍不得放开。
何老太爷见不着她就会急,到处乱转,嘴里不清不楚地乱叫:“燕儿,小燕儿。”
郑燕儿低头道:“我现在可重得很。”
高祖五年,刘邦即位,初建都洛阳,不久迁至长安,史称西汉。
龙舟鼓响,郑燕儿的心随着鼓点乱跳。
她用力甩了一下,没甩开。
最后两双眼睛都盯着郑燕儿,有些羡慕也有些嫉妒,她们都知道以燕儿的美貌和家世,会有更多的选择,会有更好的归属。
“等等,”有熟悉的女人声音传来,阻止了侍卫的责骂,略微过了半晌,那把声音又笑了起来,“我还道是谁,原来是郑家二姊。”
这番话驳得吕雉无话可说,只好由得她。
这和想象中差太远了吧?
吕嬃问:“大概是富贵人家的嫡子嫡孙吧?”

天使传旨,派人接她入宫。
她恨没眼光的父亲,恨无能的丈夫,恨没出息的儿子,恨周围欺负她的村民,每次看见水中日渐憔悴苍老的倒影,她的脾气就越发暴躁,说话越发难听,若有半点不对,便破口大骂,闹得家里鸡飞狗跳,母猪吓得要上树。何家妇之悍,远近闻名。
二世元年,胡亥即位,昏庸残忍,贪欢享乐,任宦官擅权,民愤滔天。
吕雉默默绣着嫁衣,只道:“女子以父为天,总归要嫁人,阿爹说他好定是好的。”

这就是新夫君送她的第一句话?
吕后冷哼一声,不言语。
雕栏玉砌的长乐宫,冰冷压抑,尊贵无比的吕后,孤单寂寥。
吕后轻轻摇头:“那么多年后,我才知道,我只想要一个不会在乱军途中把妻儿踹下车逃跑的男人……”
何长郎:“我力大。”
郑燕儿忽然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开始想念在宫外等待自己的丈夫和温暖的家。
吕后疯狂的表情,凄厉的控诉,像个锤子般,一锤锤打在郑燕儿的心上,她讲完故事,忽然问:“你可知,女人最想要怎样的男人?”
响鞭再起,吕嬃在嘲弄的大笑声中驾车远去。
何长郎永远默不作声地忍受着怒骂,从来不回嘴,这种退缩的模样,却让郑燕儿越发恼火。
一步之差,天壤之别。梦想中的夫君,触手可及的幸福如过眼云烟,生生错过。
郑燕儿早憋了一肚子气,摔完镜子就开骂,从走兽骂到飞禽,就连家里养的大花猫都夹着尾巴逃了。母老虎骂声惊四邻,纷纷退散,唯隔壁在晒太阳的老头儿淡定地掏出块破布团子塞上耳朵,继续哼他那不着调的歌儿。郑燕儿骂了半晌,回头一看,大儿子说句要去茅坑,溜了,三儿子抱着肚子说疼,溜了,小儿子转转眼珠,“我去照顾三哥”,也溜了,就剩下二儿子肃然坐在桌旁,嘴里不停“嗯嗯嗯”附和,眼睛却看着墙壁上的几个霉点,神游天下不知在想什么。至于她男人,早就练出左耳进右耳出的好本事,可在狂风暴雨下自顾自揉着面,任你强来任你横,颇有几分得道高僧的模样……
“罢了,”吕后挥退宫人,轻轻问,“燕儿,你还记得那年,阿嬃问我们想要什么样的男人吗?”
郑燕儿抬起朦胧的泪眼,抽泣道:“别犯傻,若是被太后发现,咱们全家都会丢命的。”然后哭道,“乱说话的是我,惹太后不高兴的是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自个儿去死便好。”
过了没几天,将妻女送至沛县定居的吕公办完事,终于来了。他与县令交好,是炙手可热的红人,沛县有头有脸的人家纷纷凑钱设宴招待,萧何主管收钱收得手发软,还规定,献钱不满一千的人只能在堂下喝酒;凑钱超过一千的人才能到堂上喝酒。结果刘邦那小子横冲大堂,高呼:“泗水亭长刘季,贺钱万。”唬得吕公起身相迎,亲自作陪。
高祖十二年,刘邦驾崩,十七岁的刘盈即帝位,吕雉为太后,为剪除异己,她毒杀赵王如意,将戚夫人制人彘,齐王刘肥对帝礼节略不恭,惹吕后怒,险些被杀。刘盈不满其母的残忍,弃理朝政,民间议论纷纷,都对吕后畏之如虎,暗称蛇蝎妇人。
那么丢脸的事情,三姊妹你推我揉,个个都笑,就是谁也不肯张口。
悍妇的名声从乡间来到长安。
农闲时,郑燕儿反反复复想起刘邦当年看她的眼神,是那么的痴迷,那么的爱慕,想起他表达爱意的方法是那么的美丽,那么的浪漫。想起他曾夸自己是天女下凡,是泗水最美的女人,想起他曾上门向自己求亲,如果父亲答应了,如果自己争取一下,如果……
山雨欲来风满楼,全场静悄悄地,连根针掉落的声音都听得到。
她用力再甩一下,却被拉得更紧了。
周围静悄悄的,吕后猛地回过身,愣了很久才说:“我错了。”